想你的三百六十五天歌词(沾满露珠的梦想)

青青

我当时打算就在村里放一辈子的牛了。老人们常说,一个人能有什么样的一生,是早就命中注定的。下地那筋斗是什么就是什么,我信了。几年后当个庄稼汉,找个女人生娃,过日子,就是我的命。不然,为什么生个儿子,人们就说是个“放牛的”或“带把的”,少数人才会文雅地说“读书的”;生个女娃,人们就说是个“煮饭的”或者“锅边转”。

我觉得,我就是个放牛的。

已经放了三年多,当初的两头牛已经变成六头。除了放牛,我还能做什么呢?每天我想得最多的事情是第二天去哪里放牛。马鞍山的草坪,从远处看已经接近于泥土的黄色;荒地里全是黑蒿,牛总不愿意在里面停留;独木桥的各处坡上,几乎每隔一天就有牛马。我每天看着湛蓝深远的天空,心情经常会莫名地空洞和虚无。至于牛会放到什么时候,我不知道。是否能够娶到一个媳妇,我也不知道。

19岁,对我来说,想个人问题还早,暂时不需要考虑。但在老家,19岁,已经有人结婚生子了,还养在家里没嫁人的大姑娘,少之又少。村里那些说不上媳妇的老伙子却一点一大串。这些,似乎都和我没有关系,又似乎因为我比其他小伙伴们多读过几年书,心中稍有些自以为是的清高和自信。可是,每当我要去试图接近一个女孩却被人家漠视的时候,我也常在心中隐约浮起或多或少的自卑。

我是谁?我有什么?我将向何处去?

不止一次地在深沉的暗夜里问自己,但是没有人能给我一个答案。父母孱弱、衰老。二哥近四十岁,仍孤身一人。二十多岁的三哥天生臭美,每天晚饭后就要洗头,搽雪花膏,出门驮煤炭都要在脖子上拴一根绳,一头是小梳子,另一头是小镜子。所以,总是有一两个大姑娘喜欢他,甚至有一个已经订婚的都提出要跟他私奔。可是我自己呢?白天放牛时厚着脸皮粗鲁地摸了一下村头某个小姑娘的手,就恨不得几天都不洗手。孤独的烦恼,成长的躁动和现实里的落差,常常使我夜不能寐。于是,对往事的追悔,对自己在初中学校里混掉的太多日子,已在心中结痂。也仿佛一块石头,永远无法落地。

后悔又能怎么样呢?看着人家讨媳妇,我已经会悄悄地羡慕,羡慕之余照样是放牛。曹斌、保华、胡老人、哑巴是我相对固定的牛友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,我们几乎有三百六十天在一起和一群牛打交道。至于牛,哑巴是我们的跑腿,我们叫他“总经理”。无论哪家的牛跑远了,大家就吆喝一声:“哑巴,短(拦)牛去!”哑巴摇头晃脑地呲着嘴,呵呵地应一声,左手提着已经露出半个屁股丫巴的裤子,右手抓着一根细条子,光着脚就哼哧哼哧地跑了。我们则围着几个姑娘,像几条没有见过世面的哈巴狗。六十多岁的胡老人则坐在阴凉的树蓬下面,眯着眼睛啪嗒啪嗒地抽旱烟。偶尔,也跟我们讲他年轻时在生产队赶马出差,是何等风光。刚开始,对这样的日子我还感到有些新奇。天,蓝蓝的;空气,无比清新。一群人,相互摆摆白,打打闹闹就是一天。

洒满月光的晚上,我们常常几个人尾随在一群姑娘的后面走村串寨,漫漫无目的。游到一地清辉,别人回家的时候我们也各自回家。没月亮的时候,我们就聚在曹斌家看电视、打牌,直到深夜。那时候没有智能机,甚至没有一本可看的书,如果下雨,就窝在自己家里。但是到处漏雨的百年老屋让我感到难过,心情瞬间就像外面的雨,沾满了清冷的湿气。这样的时候,我就常常一个人跑到老屋的楼上去发呆。呆呆地看着自己从学校背回来的那一袋旧书,手闲不住就会翻出一本看看。一看,那些回忆、那些日子、那些面孔就齐刷刷地挤进我的脑海,涌现在我的面前。渐渐地,我对放牛割草的日子开始无比厌倦,但又毫无办法。

我开始想到了逃离。

我能不逃离吗?土地多,活多,四季不闲。我已经不再是上学时家中的重点保护对象。曾经,听说我的成绩极好,每次放星期回来,大嫂都会争着去放牛。她说,快去看你的书吧。放牛的事,不要你考虑的。当我成为一个彻底的农民时,放牛割草、弄烤烟、驮煤炭、挑大粪……只要是一个农民应该做的一切,家人都开始放手让我去做。

除了身体上的“劳其筋骨”,精神上的孤独和落寞,才是让我绝望的。我痛恨那些鸡鸣狗盗者,鄙视那些偷牛闹马者,厌恶那些落井下石者。偏偏,这些人无处不在。

那个傍晚,青马从山上疲惫地挣扎着回来,在马圈里喘着粗气躺下,然后被牵出来,又躺在屋外的空地上满身冒汗,徒劳地挣扎着,绝望地喘息着,圆瞪着一双无助的眼睛。它一定记得那个一年四季挎着马桶包的长发男子,假装过路,然后悄悄走近,从包里掏出一把绿油油的苕子扔到它面前。可是它不知道人家惦记它好几年了,这一点早就引起了父亲的注意。“不怕贼敲门,就怕贼惦记。”我们每天赶马出门父亲都反复叮嘱,马一定要拴在自己的视线范围。可是那天,偏偏我绕到山背后割草去了,回来时只见到一个熟悉的背影,快速消失在对面的山上。

青马一定记得中年男子的鹰钩鼻,黄红色的小胡子和那恶毒贪婪的眼神,可是作为一匹马,它无法一一说出。它无法知道自己已经被觊觎太久,它也无法说出人世间的种种险毒和阴暗。那一刻,它的头很重,肚子里仿佛有万马奔腾,无比剧烈地绞痛,肠子像要断了,像几千把刀子在从不同方向切割。它已经无法正常呼吸,感觉自己就要爆炸。它甚至已经没有力气回想那些挥汗如雨的日子:驮煤炭、驮烤烟、驮粪、驮石头盖房子……它没有力气跟这个世界做最后的告别,只能慢慢垂下头去,鼓起小山一样的肚子。看着养了十来年的青马在自己的眼前慢慢变得冰冷和僵硬,父亲愁眉苦脸,一言不发,含着眼泪在马肚子上插进一根排气的尖竹筒;母亲一边看一边抹泪。早已盘出来放在桌子上的饭菜也没人去动一口。

人生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,眼睁睁地看着灾难在自己面前发生,却无能为力。我的世界白雪飘零,只有一种想法在心中像忽闪忽闪的火苗——若有机会回去读书,那该多好!可是,我毕竟已经回家三年多了。偶然的念想,也会被自己的绝望轻轻抹去。

我开始讨厌这个地方,讨厌这里的一些人,比如鹰钩鼻。想到了去打工。至于去哪里打?我不知道。

几天后的一个夜晚,村长突然来了,说通知我回五乐读书,暂时读三个月。我告诉自己,这回无论如何也要去。听说我要回校读书,一家人都很高兴。背着第一次上初中的那只红漆木箱,我就要出发了。大嫂把她刚卖折耳根的50块钱硬塞给了我,刚结婚不久的三哥也把本来用于计划买小猪的50块钱给了我。他常常对我说,兄弟啊,好好读吧。那个星期天我去赶街,路过A家时,人家正在盖新房子。我说了一句恭喜的话。想不到对方却回答说,是啊。你家哥几个么,除了你大哥,这辈子没有谁能盖得起一所房子。

这句话,一定给了三哥极大的刺痛。三哥说,他当时一下子就被噎住了。

是贫穷,让我们在更多的时候刻意保持沉默,同时也对生活更加敏感。贫穷也像我们身上永远无法结痂的一片嫩肉,别人轻轻一碰,就钻心地疼。

于是,我重新出发的意志就更加坚定。机会来了,我一阵狂喜!怀揣一个全新的梦想,我有了一种久违的欢欣和愉悦。

后来在一个同村哥哥的帮助下,正式插班跟读。没有时间读初一,我直接从几年前弃学的初二跟着读。我的同桌是一个好看的小女生,即使是自习课,如果不是讨论题,我都不和她说闲话。但是有一点做得比较大方,就是每当轮着我俩打扫教室的时候,我就告诉她说,你回去吧,扫地我最擅长了,边扫地,边回想早上刚上过的英语单词,晚上也是最后一个人离开教室。只要是老师白天上过的东西,我都要尽量复习,背课文、记单词、做练习。冬天为了节省时间,从来都是穿着裤子睡觉,第二天凌晨五点就起床回到教室,还能听见夜鸹子的叫声。“咕咕,咕咕,咕呱……”听着听着心里还是有些发毛。期中考试,离开课堂三年多的我成功进入班级前三。很多同学都很惊讶。一次课间休息,好几个女生问我是从哪里转学来的,我说,“家里蹲大学”,她们就蒙着嘴咕咕咕地笑。

1999年下半年,我们从五乐中学并入新建的黄泥河中学。五乐中学、黄泥河白云中学、鸡场中学三校合并,一时间,世界顿时就更加大了起来。

面对来自三所学校的那么多学生,我早就听说高手如云,考试厉害的猛人不在少数。所以自己也暗下决心,分秒必争。作为一个在家放牛放怕了、穷怕了、苦怕了、被人嘲笑怕了的人,能够重返校园就像一个饥饿的人拿到了奶油面包,也像一个在沙漠里就要渴死的人突然遇到一泓清泉。我依然继续发扬在五乐中学那种“特别能吃苦、特别能学习”的作风,把每天的所有时间看得比我兜里皱巴巴的几十块生活费还金贵。

除了课堂上专心听讲,晚饭后出去读背当天的内容,就是在中午也要做一会作业才去睡午觉。所以很多时候睡午觉时,我就常常身陷一种令人极为痛苦的梦魇中:我常常在半睡半醒之间发现自己在解各种各样的几何题,但是那些题却像已经缠绕了几百年的乱麻线,任我绞尽脑汁也解不出来。于是我就带着疲惫和遗憾很痛苦地睁开眼睛。大家都还在午睡,有的同学发出令我极为羡慕的很香甜的呼噜声。听到呼噜声我更加烦躁,索性直接起床,回到教室继续做练习。因为午觉时间极短同时也睡不好,逐渐就养成了一个极为糟糕的习惯,无法正常睡着午觉,即使太累了也总是处于迷糊状态,直到后来的高中三年都依旧如此。

这样的状态着实令我痛苦不堪,以至于偶尔睡着一个香甜的午觉,醒来便会兴奋不已。晚上下自习后,学校马上就统一关闭教室里的灯。我就摸出桌厢里的蜡烛,点上蜡烛继续学习。没有老师来驱赶,只有夏天的蚊子和飞蛾、各种小飞虫不断迎着蜡烛的火焰前赴后继地扑进火焰里。那时候的教室里总是异常宁静,头脑也相对更加清醒,我就更不愿意离开教室。宿舍的熄灯钟响了也不离开,每晚至少坚持到十一点半左右。功夫不负有心人。初二下学期期末考试,我以全年级第二名的成绩战胜三个班一百八十余人,第一次在初三开学典礼上获得180元的奖学金。那时候的180元,几乎是我初二时三个月的生活费。

可是,中考结束,我的成绩令人大跌眼镜:我连县一中都没考上,勉强考上县二中。那个夏天的暑假,我的青春过得惨淡而灰暗。可是我实在不想就此放弃,想想那些帮助过自己的人,想到忍受过的那些欺凌,想起点着蜡烛挑灯夜战的日子,我心有不甘,尽管父亲已经极力反对。只是,家里实在没有多余的钱。地里的烤烟还没有开始进烤房。听说我坚决要读高中,二哥还是在开学前把钱借够了。

邻居们常说,人是三节草,不知哪节好。我只能凭着自己的直觉走下去,无法再回头,舍不得几年的艰辛付出就此付诸东流。经过高中三年的奋战,在2004年九月,终于成为我们家的第一个本科生。人生美好的一个新的篇章似乎正在被我翻开。可是,大三的时候,父亲逝去了。他没有能够看见我大学毕业。工作第一年,母亲离去了,她没能享受我想给她的更多报答。

今天,几十年过去了,我却开始常常思念故乡,站在一个新的时间和平台,看往事历历,虽然常驻心间,却又正在远去。但无论有多少的不如意和遗憾,那些挥汗如雨的日子,每每想起,依然令我心潮澎湃。曾经的故乡、曾经的学校,青山依旧,却一切都在改变,一切都在向着阳光,拼命生长!这么多年来,无数次的梦里,我依然游荡在故乡的原野上,游荡在中学的课堂里,有时候还在赶着那群牛和大青马,有时候是陪着逝去的双亲和一些或熟悉或陌生的故人。

海明威曾经说:“人,可以被毁灭,但不能被打败。”我不歌颂苦难,但也不会忘记来时的路。我的梦想从那里开始,像清晨田野里的蜻蜓,翅膀上沾满了露珠,有些笨重,但依然要振翅飞翔……

免责声明:本文来自黄脚鱲,不代表浮光掠影知识网 - 专注有价值知识的生活内容平台的观点和立场,如有侵权请联系本平台处理。

相关阅读

发表评论

表情:
评论列表 (暂无评论,1107人围观)

还没有评论,来说两句吧...

取消
微信二维码
微信二维码
支付宝二维码